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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诗》

木心生前够寂寞，他的晚年笔记本，是自己写给自己的：

寂寞分两类：

有为的寂寞，无为的寂寞。

艺术，在创作阶段都是寂寞的，而且要有足够的寂寞才好。

我评他的作品：好是好的，不够寂寞。

希腊的雕像，够寂寞。

还有，云冈的石佛，真够寂寞，那么大的一堆寂寞。

木心在他的寂寞中创作，纯粹，专注，他用毕生信仰艺术、钻研文字、打磨诗歌，他的语言风格也因为这种真诚的投入，令人耳目一新，既注有古中国的苍莽清逸，又如棱镜一般折射出世界多维文化的华彩。而这般雕琢周密的文字，在蕴蓄丰沛的同时，有时也会显得深奥难解。

而童明作为木心近30年的“老朋友”，在《拱门：木心风格的意义》中为我们走进木心、解读木心提供了一种有益的视角。这本书中，有哲学式的论文，探索作者的美学特点和意义；有回忆和纪念的散文，探讨木心文学内在的生命观、世界观、自然观和历史观；也有文章深入某个文学类别，展示传统和互文的横纵关联。通过童明教授仔细、动情的释读，我们在木心和童明共同的文字中，“从科学般严谨的分析中，获得审美的心得、智慧的启发，感受到艺术带来的自由和洒脱。”

今天，我们将通过童明追念木心的文字，再次走进木心，感受木心。

以下内容选自《拱门》，选文有删节

“对呀，我们是有精神的”

我喜欢木心，推荐木心，看重他的艺术品格和精神。许多人都喜欢木心的俳句，觉得好玩，幽默，机智。我也很喜欢木心好玩的这一面。但他还有另一面。《豹变》里的故事，虽然有好玩的字句和片刻，基调却是透着力的凝重。木心喜欢冷处理，他冷淬过的诗句，常常带我们走进生活中熟悉的阴影，行走间却感到一丝温暖，为之鼓舞，受之启示。我想，木心是要让我们知道，爱和生命意志是艺术的本质，也是生命的意义，这是我们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源。

2011年英文版《空房》出版后，我在美国产业工人的网站读到一篇书评，说西方一些作家看似写得精致，却不像木心的小说给人以真实的力量。书评说，木心有“一种精神”。我急忙打电话转告木心，他连连说：“对，对呀，我们是有精神的。”

我和木心相遇相知，在体验艺术品格和精神之中加深了友谊，于是彼此都感受到了：生存虽然苦，命运却可以精致而美妙。

1993年8月的一天，我从美国西岸飞到纽约，兴冲冲前去拜访木心。他已经搬过几次家，那时租居在杰克逊高地的一栋连体屋里，门口正对路口的交叉处。我下午时分到达，木心早站在门前的楼梯上眺望，见我到了，快步走下来。我们热烈拥抱。

木心兴奋时，眼里闪光；沉思时，眼睛像午后的日光暗下来。接下来的两天，我们不停地谈话，东西南北，话题不拘大小。我们一会儿在前厅，一会儿在中间厨房。晚上在后面就寝，他睡床上，我睡地铺，继续说话，直到睡着。到了第三天的晚上，木心半开玩笑地说：“童明呀，你再不回洛杉矶，我要虚脱了。”

第二天傍晚，在街上散步，我重复着这两天谈话的亮点，木心突然说：“人还没有离开呢，就开始写回忆录了。”两人就不再说了，沉默良久。此后我一直在心里写回忆录，久而久之，反而不知如何落笔。

木心与童明（2003年6月9日，纽约，木心绘画巡回展的最后一站）

谈话平缓时如溪水，遇到大石头，水会转弯，语言旋转起舞，荡出浪花。第三天晚上，十一点半左右，坐在前面小厅里，话题进入平日不会涉及的险境，话语浓烈起来，氛围已然微醺。这时，街对面的树上有一只不寻常的鸟开始鸣唱。木心打开门查看，我也看到了，是一只红胸鸟。我顺口说：“是不是红衣主教（red cardinal）啊？”后来，我向熟知鸟类的美国朋友请教，他们说不是，应该是某种模仿鸟。

模仿鸟无非是模仿两三种曲调，而这只红胸鸟可以变换五六种曲调，居然有solo的独唱，还有duet的和声。这是天才的羽衣歌手，还是天外之音？最不寻常的是，它叫得如醉如痴，一直激昂到凌晨三点，等到我们躺下了，才转入低吟。梦里还能听到它。之后，我再也没有听过这样的鸟鸣。木心也说，这是他唯一的一次，也是我们共享的唯一的一次。

木心说，我们的谈话触及了人类历史的险境，或许就要触动另一个维度。这样说，有些神秘，有点暗恐，但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解释了。

木心很在意这只红胸鸟，诗句里几次提到。我和木心一起亲历了那晚，知道整件事的不寻常，却无法向别人转述。木心向丹青他们转述，再传出的叙述也有些走样儿了。准确地说，那不是一只鸟，是来自神秘世界的信使。

我写这篇序，断断续续的，难免想到那个夏天，想起我对木心的承诺，似乎又听到了红胸鸟如醉如狂的鸣唱，不舍地把它留在记忆里，反复聆听，慢慢回味，突然间我意识到：木心已经不在了。心里，一大片空白。

翻开书，又听见他谈笑风生，就像那只红胸鸟，来自彼岸，归于彼岸，一个和我们的时空交集的时空。

木心手稿图

“知与爱成正比”

今天是12月21日。白驹过隙，木心先生离开我们十年了。在纯灵的世界里，这十年或许就一秒钟。

每次纪念木心先生，我都感觉他在现场，知道我们要说到他。先生有点腼腆，好奇心却很强，大概会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听我们诉说。各位朋友，我们用木心熟悉的语言和他对话吧，告诉他这里是文学人的聚会，文学一家人。

木心的散文小说《温莎墓园日记》，要旨是爱：男女之爱、对他人爱、爱自然之博爱，以及，无情和滥情如何扼杀人性中的爱。

小说里这样写：“远古必定发生过这样的事，有人，不知是男是女，在世上第一个第一次对自己钟情已久的人，说，我爱你。……[那感觉必是]极度震骇狂喜，因为从来没有想到心中的情，可以化作声音变作字。”之后，一代一代的人重复说着“爱”，却未必记得这个字的意义。直到温莎情侣（爱德华八世和华利丝·辛普森）出现了，“古典的幽香使现代众生大感迷惑，宛如时光倒流，流得彼此眩然黯然，有人抑制不住惊叹，难道爱情真是，真是可能的吗”。温莎情侣去世以后，苏富比（Sotheby’s）将他们两百多件爱情的信物珍物公开拍卖，珠宝专家对温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爱情加以鉴定，于是“无价的，有了价”。木心写道：“刑场、赌场、战场，俱是无情的场，苏士比拍卖场也是无情的场。”

《豹》

虽然这是二十世纪初的事，我们依然生活在无情滥情之中。无价的，有了价，一钱不值的，定出了天价。一切都可买卖，以买卖审视一切，包括基本的良知。

《温莎墓园日记》中，和温莎情侣对应的还有一段奇特的爱的故事：小说中的“我”和一位陌生人在没有见过面、相互并不认识的情况下，轮换翻转墓碑顶上一块生丁（一分钱的美币），生丁的背面是一行拉丁文：E pluribus unum（许多个化为一个）。此与彼之间如此信任的情景，看似不可思议，却“与爱的誓约具有同一性”，默默反驳无情滥情的时代。

木心有着与众不同的“他人原则”：

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

我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

这是“知”

我曾经活在他人身上

他人曾经活在我身上

这是“爱”

雷奥纳多说

知得愈多，爱得愈多

爱得愈多，知得愈多

知与爱成正比

（《知与爱》）

这样的爱，以耶稣为其象征颇为恰当：“耶稣走向各各他，再重复重复也看不厌。”（《温莎墓园日记》）木心说，耶稣是集中的艺术家，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。他心目中的艺术家涵盖极广，包括我们归为哲学家的老庄、诸子百家、蒙田、尼采、爱默生，还有各宗教中的启蒙者。

木心一生锲而不舍所追求的，是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。他心里的艺术，与无情滥情截然相反，也难以被无情滥情的时代所理解。

《弗里达》

他相信有力量的美学；他相信艺术激发的生命意志力，足以抵抗一个又一个的逆境；他相信艺术蕴藏着博大精深的智慧，足以使个人在孤独的处境中保持清醒的判断。真正的艺术家以古今中外所有伟大的艺术家为其楷模和源泉，不会陷入某个固定模式的囹圄。艺术使我们认识高贵，高贵出于平凡，出于平等待人的谦卑。艺术家，贵而不族。木心和我常谈起《红与黑》，常谈到被人误读误解的于连。《红与黑》所彰显的高贵，包括了蔑视：蔑视应该蔑视的人和事；也包括了爱：以内心自然生发的激情去爱值得爱的人和事。爱人，爱生命，爱命运！

艺术的启迪从源源不断的生命中涌出；在有限生命中追求无限可能性的创新者，才担得起艺术家的称号。艺术家懂得爱，懂得高贵，因为他们将生命意志置于与宇宙永恒生命的对话中。因为如此，艺术家能够辨识人性中的扭曲和丑恶，懂得善恶的深意：“无善无恶心之体，有善有恶意之动，知善知恶是良知，为善去恶是格物。”（王阳明）

有一次，木心先生说海德格尔的行文太烦琐艰涩；他喜欢简约。我和他“抬杠”，说，我正准备要走进海德格尔。木心大概喜欢我的倔强，给丹青他们的文学班讲了这件事。隔了这么久的时间，我已经翻过了海德格尔这一页，还是想借今天的机会给先生一个最简短的读书心得：海德格尔的方法固然烦琐，不像我们东方人简约灵活，但他在《艺术作品的起源》里努力证明一个不容易证明却值得证明的道理：艺术的本质就是生命的本质。因为这一点，我们应该向他致敬！

《弗里达》

木心告诫我：“艺术的道路是伟大的，但是如果走在这路上的人不伟大，会被这条路给拱出去。”他还说过：“艺术自有摩西。”意思是：艺术家对艺术的法则也要了然于胸。

今天许多人在读木心。要多读，他的作品远不止于《从前慢》。多读还意味着读木心也读的作家和作品，读木心没有读过的优秀作品，阅读是扩展视野。

读懂木心，要多注意他的文学形式，注意他文学叙述的丰富多样。这样的工作做得还不多。我不赞成的一个研究方法，是把木心虚构的作品完全当作了他的自传资料。这样读，恰恰忽略了他的文学性，所做的研究也不够可靠。

要紧的一点，爱木心，就要懂得他心里的爱和蔑视；不要把他的艺术思想当作拍卖品，当作市场的交易。

木心的作品写给有心人。读懂了其中的伤心动情之处，也就豁然开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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